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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三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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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的日頭高而遠,石子路上腳步漸近,一排白鷺驚飛起。

離開玉墟宗已有五日半,兜兜轉轉,晃悠到了南師城,對於破尾來說算是一場故地重游——幾年前便是在城門口的茶棚裏碰上了欽定大師姐。此時再走入這個漏風的草棚子,破尾往溝渠積水裏瞧了一眼,匆匆打量了自己,不知道該怎麽形容,想了半天,給自己作出了如下評價:“有鼻子有眼的,挺像回事。”

能讓她註意到這一點,得虧於她大師姐。早在宗門那會,法銹時不時就說些有趣玩意逗弄師弟師妹,當時不覺得怎樣,權當故事聽。出門一趟,破尾算是切身體會到何謂見多識廣,小街小巷裏掖藏的不消說,拍行裏頭的稀罕物件,往燈籠下亮個相,那些過往舊事,就跟本體一樣無處遁形。

飼祖雲:看得多了,豈有不買之理。

法銹自己無意修士用的器皿,酌情買了些,全裝點在破尾身上,就光她袖子裏的那個小手爐,是前段時間風頭正勁的法器,縷空精妙,不燙手不涼溫,修到元嬰的也愛往袖子裏塞一個,擺譜。

破尾當時很遲疑,她身上還裹著破棉絮,面對這麽一個高價小手爐,總覺得是泥巴裹明珠,替明珠不值。

法銹遞去錢莊手券付賬,轉身就看到小師妹謹慎地扒在桌角,盯著桌面上的手爐,配上臟亂的小臉和棉絮外翻的小包裹,活似一個見了白面饅頭的乞兒。

“……”法銹沈默了下,直接抓住她冰涼的手往上按。

破尾默默捂手,說:“我聽好多人說不能用這個……會被罵。”

法銹謔了一聲,像是驚訝於她還懂點人情世故,道:“人家懟的是二五八萬的老爺做派,誰跟你這半大孩子較勁,拿著拿著。”

幾日後,法銹又給她置辦了保暖的衣物,整了整她的絨球衣領,順了幾下毛:“行了,趁這次出宗,一次性給你備齊,以後冬天想睡覺就睡覺,不想冬眠把衣服一穿手爐一捧,出來玩雪。”

破尾乖順地站著,問道:“雪好玩嗎?”

法銹看她臉色:“怎麽,不喜歡?”

“聽過很多人都說,下雪天踩到凍僵的蛇,千萬不要捂……”

法銹低笑起來,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嘴角:“那我把你捂成這樣,咬不咬師姐啊?”

“不咬。”破尾說話總帶著認真氣,“再餓也不咬。”

法銹還是逗她:“那要是咬了怎麽辦呢?”

破尾想了半天,然後說:“罰我躺雪地,繼續凍僵。”

雖說途中幹了許多東一榔頭西一棒的事,但法銹元嬰期的修為放在那兒,趕路無比便利,等把破尾改頭換面過,帶著她縮地成寸,用不了多少時候便抵達南師城。

從赫別枝那兒頂替的宗門活計,是來南師城接應一位來自三途山的道友。

一看宗門囊袋的竹片上寫著“三途山”這仨字,法銹頃刻了然:“哦,接個鬼啊。”

頓了下,估計覺得說得有點歧義,對破尾道,“鬼修。”

破尾點點頭,她對三途山略有耳聞,三途五苦,對應的是鬼修的三途山與魔修的五苦谷,這兩類修士極少出現在仙宗與六合堂,且十有八.九都出自這兩大勢力。

法銹拿那竹片往手心一敲,尋了茶棚裏避風座兒歇下來,叫來一壺熱茶:“既然那位道友持有指引信物,那不必我們費力,坐這兒等他來便是——老板,三個茶碗。”

熱氣騰騰的茶水從壺嘴灌入碗中,法銹抿了一口擡頭,曾經那個評說飼祖的說書青年不知何處去了,換來的先生舌燦蓮花,手持杜梨木,掖著茶垢的桌縫被拍得一震,碎屑散落間聽他一腔雙音調,高聲道:“一點浩然氣,千裏快哉風;接上回輕騎五千突襲翰狄,天鼎坐鎮帳中……”

法銹聽了半晌,笑道:“我就說聽著耳熟,天鼎教主薄子曰,那冊話本我是看過的,蓋的是公子芥的戳兒。”

不知是話本寫得玄,還是歸功於三弦敲板間的一張巧嘴,將其活活說成了個不似人間的王公貴胄,詩詞歌賦流淌於一紙扇面,山川大河,改朝換代,盡皆化作一個光風霽月的孤影,抱守明月,十裏白霜。

惹得茶客鬧將起來,扯著嗓子笑哄:“哎!若世間真有此人,還混什麽逞俠義的山山溝溝,早日立地飛升罷了!”

“是喲,還滯留什麽俗世呀!”

茶棚裏熙熙攘攘,白霧熱氣撲面,不斷有人為了驅散外頭寒意跑來一避。法銹這桌第三只碗被諸人裹挾的冷風一吹,滿滿的茶水已經涼透了。

正在這時,有只手拾起了這碗,做個樣子飲了一口,放回桌上。

破尾一直在啃碗口,此刻擡頭,入目的是一個與常人並無太大差別的人,憔悴中年模樣,半舊的衣袍略顯單薄,眼窩凹陷,眉目間陰氣極重。

見破尾盯著他,來者露出一個笑容,將袖中的一枚竹片放到了茶碗旁邊:“兩位小友安好,在下江訪安,三途山鬼修。”

混在嘈雜的哄鬧中,他口齒微微有些不清楚,將自己的出處念成了“三頭三”。

比對過信物,法銹擡手示意他坐下,寒暄了幾句。

江訪安雖不提及自己年紀,但一眼之下就認出坐自己面前的是誰,可見活了不少年,拱手道:“幸會,不曾想是飼祖,怠慢了。”

法銹擺手:“一個玩笑稱呼,當不得大雅之堂。”又道,“江道友,生前跟我一樣是人修?”

江訪安將自己與玉墟宗的淵源一筆帶過:“是。我夫人生前曾是貴宗弟子。”

法銹道:“是麽,能熬成鬼修不容易啊,妖修化鬼的更少見,生前必有大怨氣大執念,不然連第一個境界魂散期都抗不過。”

江訪安低聲道:“她是被……庖丁解所剖。”又向法銹一揖,“庖丁解罪大惡極,人妖鬼皆不能容,還要謝飼祖替天行道,鏟除一害。”

三兩句話間被扣了個高帽子,法銹笑笑,轉了話頭:“江道友是閑來玉墟宗做客?怎麽不見夫人。”

江訪安怔了怔,稍顯落寞,勉強提起笑容:“我與阿菀相互扶持六十餘載,為了聚魂為體修到延年期,論情意並無太多,日子久了,倦了也就倦了,講起來……都是些陳詞濫調。”

法銹指間轉著那枚竹片:“也是,鬼修三個境界,越修越容易被磨成一潭死水。只是若非攜菀夫人回宗,江道友的來意是什麽?”

不等江訪安答話,法銹又笑,喝了口茶:“不好意思,管多了,八九十年前摸底的習慣沒改過來。”從摩肩擦踵的人影間往外望了一眼,“秋冬的天色暗得快,今日暫且找個住店歇息,明日一同回宗,道友意下如何?”

江訪安卻道:“沒什麽可以緘口的,江某想造訪玉墟宗,不過是在四野門聽聞飼祖身居其中。”他拇指摩挲茶碗沿口,出口的話帶上了鄭重其事,“我在四野門躲藏多年,想來唯有依托飼祖的神通,才能回到三途山。”

“躲藏?鬼修尋仇的居多,被尋仇的沒多少。”法銹道,“匹夫懷璧麽?”

“是。”江訪安不隱瞞,“江某身懷重寶。”

“多大的寶貝,舍不得丟?”

江訪安擡起嘴角,眸光因為眼窩太深而顯得格外亮:“法銹小友聽到了,也會趨之若鶩的。”

法銹一頓,慢慢斂起笑意,扭頭瞥了一眼還在用兩顆尖牙蹭碗的破尾,她就是個裝餃子的茶壺,啥餡兒的都憋肚裏,便不打發她,直接開口:“我想要的東西,還能流落在外下落不明——哦,江道友去過迢遙境?”

“去過。”江訪安與之對視,“那一碗迢遙血肉,落到了我手上。”

這句話太輕,鬼影般一閃而過,破尾不知所以擡頭望向師姐,法銹眼角微微跳了一下,像是被幾個字眼燙到了。

“聽聞請動飼祖的價碼頗高,江某身無長物,唯有傳聞‘煉道四輪’的無價之寶。”江訪安翻開一只手,做出個送出的姿勢,“待我回三途山,便將半碗贈與小友,如何?”

極少有人真正了解這一價碼對於法銹的意義,只知多年前,迢遙境開啟,冒著被圍殺和囚禁的危險,她也踏足前往。

秋日黃昏的天際翻滾著大片紅雲,淡涼的光打在茶棚邊緣上,說書先生口沫橫飛,法銹輕捏眉頭,寂靜局限在這一方小桌內,良久後一聲脆響,是破尾不小心咬破了碗口,連忙抻直了脖子,把茶碗往前推了一些,不亂啃了。

“折個紙鶴給師父,說晚幾天回去。”法銹終於朝破尾開口,又有些躊躇不定,“算了,你先回……嘖,不知道四野門盯沒盯過來,你單獨走也不安全。”

江訪安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神情,隨即消散,低頭喝了口冷茶。

“跟著來吧,但出門在外,要聽師姐的話。”法銹拍著破尾的頭,眼睛卻定定看向江訪安,“其他無幹人等講了什麽,都別在意。”

江訪安適時發出一聲嘆笑:“飼祖果然多心,信不過世人。”

“如果來跟我談的是你的相好,那位妖修菀夫人,我是沒這麽多話的。”法銹也笑,“生前同為人修,大家都是十八彎的腸子,心知肚明,裝什麽開誠相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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